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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德艺双馨艺术家——刘中秋 「《闹天宫》传奇」二十章——二十四章

2023-01-18


刘中秋,男,多年从事语文教学工作,兼教历史。出生于京剧世家,一向喜爱文史,同时喜欢写作。于二0一四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协会。近年,也在某些刊物上发表作品,如2016年刊登在深圳福田区庆祝中国共产党九十五周年专刊《一轮红日照东方》上发表散文《重访上陈铺》。参加征文大赛也多次获奖,如小说《假如一只蚊子成了精》在深圳市福田区作协主办的杂志《莲花山》2016年第十期上发表并获得三等奖,在深圳福田区第五届《“千里路·万卷书·文明人”征文》大赛中获得优秀奖,诗歌《我们的三沙》于2018年获得中国首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比赛一等奖,童话《龙猫成材记》于2019年获得首届魅力中华文学书画大赛铜奖,散文《鄂州西山好风光》2020年10月获第二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比赛一等奖。书评《历史小说应该尊重史实》于2020年4月在紫薇杯首届全国书评征文大赛中荣获最佳优秀奖,2021年散文《偏僻山乡的沧桑巨变》入选深圳社会组织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诗歌朗诵会作品集,同年在全国首届《书蕴杯》诗词歌赋网络评选大赛中获新星诗人奖。

作品赏析:

长篇小说节选

《闹天宫》传奇

(一位京剧角儿的成长史)


二十一

 

我向领导请示过,征得他们同意,专门召集学员们开了会。在学员群里,除了几位比我年纪大点的,在大多数学员面前,我算得上是师兄,又是剧团剧务组的成员,所以我说话,师兄弟们还是会听的。我不会打官腔,也不会说套话,一开口就讲实在的。我说:“《十五贯》上演以后,观众非常欢迎。你们也想上台露一手。姚书记、李团长知道你们都有这个愿望,非常高兴,说剧团后继有人啦。领导是在夸你们,但是,你们自个儿也知道,你们的武功底子差,上不了台。怎么办呢?只有加紧练功,把功夫练到像武汉京剧团那些武行一样,才有能力、有资格上台。谁要是翻跟头能翻到像武汉京剧团的杨正义那样‘漂’,我们就能上演老爷戏啦。我现在正在准备,天天在琢磨,怎么样才能练到武汉京剧团的高盛麟那样能够演老爷戏。当年,我师父能演老爷戏,我当马僮。可惜,我师父不在了,没人来指点我演关羽,只能靠自个儿琢磨,再就是请老前辈指导。他们都没演过老爷戏,但是都看过高盛麟和我师父演过,可以帮我。我希望你们当中能出一个‘杨正义’,给我当马僮。领导同意,以后我自己练功,另外带着你们练。希望你们别怕吃苦。我师父经常告诫我: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练功就会受罪,不受罪就练不出功来的。”

师弟师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纷纷表示一定不怕吃苦,练出功来,将来好上台露露。我很高兴,把他们夸了一顿,说:“我们平水市京剧团将来兴不兴旺就全指望你们啦。”

从第二天起,学员们天蒙蒙亮就起床,开始练功。练功的流程像我们第一批学员那样,严格要求,一丝不苟。我请汪丽彩老师管师妹们练功,汪老师欣然同意。几个月以后,一部分师弟师妹的武功勉强过关,可以上台了。其中练得好的,就安排他们上《嘉兴府》、《四杰村》,观众还满意。

我有个想法,等学员中能出二十个硬里子武行,就上《雁荡山》。以后,所有的武戏都能上了。我还想着我也要努力争取拿下《十八罗汉斗悟空》,把郭玉崑那个“宝剑入鞘”的绝活露一露,完成师父对我寄予的希望。我沉浸在自己筹划好的美妙愿景当中。

有一天上午,我正在台上练功,先翻小翻儿,再翻小翻提,还有前扑、单提,又耍大锤、舞双鞭,都是按郭玉崑的路数和标准练的,又跟小昆、小魁、云飞练大快抢、小快抢并打挡子,再练了一次大刀会,小学员们在旁边叫好。这时,姚剑勋来找我,说是商量几件事。我叫小昆他们教小学员们练枪,自个儿跟着姚剑勋去了他的办公室。

我问姚剑勋有什么事。他说:“据一些学员反映,你排戏安排角色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呕!”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是谁又在嚼舌头哇,就说:“我是根据本人的条件来安排角色的,会有什么问题呢?”姚剑勋和蔼地说:“尚泰,我知道你有本事,管剧团的剧务没问题,完全可以胜任。问题是,你在安排角色的时候应该注意贯彻阶级路线呐!虽然粉碎了四人帮,给一些受冤屈受迫害的革命老干部平反昭雪,还落实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但是没有废除党的阶级路线呐。千万不能认为文化大革命什么都错了,我想呢,贯彻阶级路线是永远不会错的。”

多年来,这种原则话我都听够了。一些当领导的,故意回避实际问题,只说原则话,让部下自己揣摩,自己去做,如果没出事,让办事的说是领导有方,如果出事了,他们一推四二五,不承担任何责任。我可不想当冤大头,你姚剑勋必须把话说具体点。我说:“您能不能说具体点,我好改正呐?”姚剑勋狡黠地眨了几下眼睛,说:“你平时怎么学习理论的啊?连这点事都不明白?”我假装哭丧着脸说:“你是知道的,以前布书记在剧团的时候,就说我是只抓跟头,不抓人头,就是只注意练功,不注意改造世界观。我的理论水平一向不高。请您指点。”姚剑勋学着地道战里日本鬼子队长的腔调说:“你呀,狡猾狡猾的!人长大了,变滑头了。好吧,我说具体点。你安排角色不注意阶级路线,就是安排主角儿不向工农子弟倾斜。郑晓龙、朱珊玉从来没有当过主角儿,其他工农子弟也没有当主角儿的。你想想,社会主义国家的舞台怎么能不让工农子弟当主角儿呢?说你没注意党的阶级路线不算错吧?”

原来如此!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历史已经发展到一九七八年了,可他的思想还停留在文革前、文革中?还是那么偏激!当然,我已经不像师父和老演员们那样怕他了。这些年,我想过很多事,总觉得不那么对劲,但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没那个水平。粉碎四人帮后,我经常看报,经常跟焦叔探讨,尤其是报上极力宣传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那个提法,让我心头豁然开朗。我开始觉得上面命令基层干部和老百姓做的很多事,其实是错了。

我说:“姚书记,我有不同意见,希望您能够听一听。”

没想到,姚剑勋以前所未有的谦虚态度表示,“一定耐心听完”。我见他态度如此诚恳,就大着胆子说道:“姚书记,有这样的俗话不知您听到没有?就是‘:耕田无牛客五本,唱戏没有喉咙不怕你有狠’。”姚剑勋摇摇头说:“没听说过。是什么意思呢?”我说:“这句话就是说啊,种田没有牛,当商人没有本钱,唱戏没有嗓子,不怕你耍态度斗狠。当演员的,特别是角儿,必须得有一副好嗓子,好嗓子就是嗓音响亮,能高能低,声音有韵味。没有这个条件,别说是当主角儿,就是当个二三路也不够格啊!当年,我师父不想吸收郑晓龙、朱珊玉进剧团,原因就在这儿。您也看到了,演样板戏的时候,现在这两年演出传统戏,他们两个都没当上主角儿,不是谁不想让他们上,实在是他们没嗓子,连武功底子也不怎么样。您不能认为是我不肯贯彻阶级路线,这个名誉我可担不起。”

姚剑勋笑了笑,说:“我当年在部队,什么样的人都有,党组织一视同仁,经过训练,经过学习,都能上战场。怎么一到剧团里就有这么多讲究呢?你们知识分子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呀?”我说:“我没在部队待过,不知道部队怎么培养战士;部队培养战士的经验能不能用到剧团里来,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有嗓子,没有功底,这个戏是唱不好的。”姚剑勋连连摇头,说:“看来,我们是说不到一块儿啦。这样,你能不能试一次,让郑晓龙出演一次主角儿,样板戏也行,传统戏也行,上一次台就可以判断你刚才讲的有没有道理了。好吗?”我说:“安排晓龙演出一次很容易,可是我不敢保证他能成功。”姚剑勋说:“你主管剧务,协助他演好一出戏是你推卸不了的责任。你一定要保证他演出成功。”我说:“辅导他演出是我的责任,这没话说,可是能不能成功,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的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呐!”

姚剑勋极不高兴地看了看我,只说了一句“知识分子啊就是跟工农兵尿不到一壶”,就没再言语。

我找晓龙谈了,问他想上那出戏。他说:“唱传统戏没那本事,就唱样板戏吧。”

我问他唱那出。他提出唱《沙家浜》,去郭建光。我安排给他一个星期天的日场。

那天,姚剑勋先到后台看晓龙扮戏,再坐在台下观看。晓龙非常精心地演出。我不敢再安排朱珊玉出演阿庆嫂,担心两个人一起砸锅,就请汪丽彩老师出演阿庆嫂,赵宝魁老师出演胡传魁,邓崇余老师出演陈书记,我去刁德一,这样安排为的就是傍晓龙,使他安全过关。可是,他嗓子实在不行,唱“祖国的好山河”一段,“岂容日寇逞凶狂”这句唱得不行,特别是“凶”字怎么也翻不上去。在“坚持”一折里,唱那个二黄导板就唱砸了,用通俗的话来说,他的嗓子是直的,不会拐弯儿,所以那个“听”字唱不出应有的韵味来。在后台,一些演员抱怨我为什么安排他上。我又不好说是姚剑勋的意思,就说我想给他机会锻炼锻炼。宋叔说:“这不是彩排!要是彩排,让他锻炼一下当然没错,可这是正式演出啊,不能对不起观众啊!”我除了暗暗叫苦,又能怎么办呢?他在前台出丑,我在后台难受。后面开打,他竟然把手枪给甩掉了,我怄得差点闭过气去。

完了戏,后台是一片抱怨声,有抱怨晓龙的,有抱怨我的。宋叔最明白,悄悄地跟我说:“是不是姚剑勋要你安排的呀?这样也好,让他彻底死心,别总拿阶级路线吓唬人。唱戏是专业性很强的事,不能由出身好坏决定的。姚剑勋跟布施仁一样不懂业务,你以后别再听他的,你得有一定之规。”我说:“还是您老明白!我被他撹糊涂了。”

在几天后的一次业务总结会上,一些演员批评我怎么犯糊涂了,让晓龙上,就是安排小魁、云飞、志高上也好哇。我是百口莫辩,不好说是姚剑勋要求的,只是把责任一肩挑了。宋叔只在一边笑,一边说:“管剧务确实麻烦。尚泰还要多积累经验。”

会场上,晓龙一直低着头,满面通红。我看着怪心疼的。要说他不努力还真是冤枉他。自传统戏开禁以来,他练功非常认真刻苦,要他怎么练,他就怎么练,常常练得一身大汗,腰酸背疼。在宿舍里,我经常看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发出轻微的哎哟声。经过练习,他的武功确实有一些进步,在《沙家浜》里出演战士是满可以的。他最要命的是没有嗓子,唱主角儿实在不行。姚剑勋不懂这一点,硬要搬用部队练兵的经验来要求我训练师兄弟们,想不出纰漏都不成。外行在政治上领导内行还可以,在业务上必须听内行的,不然就出问题。这是付出了多少鲜血和生命的代价才明白过来的一条浅显的道理啊!

负责剧务,是剧团党组织的信任,对提高我的导演水平确实大有益处,但是占了我的很多精力和时间。不过,我演出《闹天宫》和《《十八罗汉斗悟空》的念头一直没有改变。我把演出这两出戏当作是对师父的一个交代。我还准备演出《走麦城》哩。

我找来小昆、小魁、云飞、志高和几个同一年进剧团的学员开了个小会。我说:“我准备七九年元旦上《走麦城》,春节期间上《闹天宫》、《十八罗汉斗悟空》。你们都知道,这是我师父的希望,我得给师父一个交代,不能让他在天之灵失望。我上这几出戏,离不开大家的支持,特别是你们几位的支持。”话音刚落,小昆就说:“师兄,你安排就行,我一定听你的。准备让我去什么角儿?”我说:“在《闹天宫》里你就去哪咤,在《走麦城》里去马僮。当年,师父演出《走麦城》,我去马僮。你总该有印象吧?我再跟你说说,应该没有问题。”小昆说“那好哇”。我说:“小魁,准备请你爸爸去李靖,在《走麦城》里去徐晃。怎么样?没问题吧?”他说:“绝对没问题!”云飞说:“尚泰,那我呢?”我说:“你跑不了的,去二郎神。宋崇兰老师当年就是去二郎神。我请他辅导你,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怎么样?”云飞说:“有角儿辅导,那太好啦!”我又说:“志高嘛,也跑不了,去巨灵神。其他角色,慢慢安排。我们剧团不像武汉京剧团,什么大戏都能拿下来。我们这儿,硬里子演员不是很多,有的学员还需要培养一下,这就是《闹天宫》不能很快演出的原因。今天请你们来,是为了交个底,你们平时帮我注意一下好苗子,培养得越多,上大戏的难度就越小。”

 

二十二

 

这天晚上,我回家吃饭。说是看望爸爸姆妈,其实是想吃姆妈做的馄饨。

刚进门,就看见焦叔在跟爸爸谈着什么,脸上似有喜色。我想:有什么喜事,他们这么高兴?

爸爸看见我,就说:“你来得正好,你焦叔正有件喜事要告诉你哩。”我问焦叔是什么喜事,值得这么高兴。焦叔说:“当然值得高兴呐!这涉及千百万人的命运哩。”我心里想,看来这真是一件大喜事哩,不然的话,焦叔不会这么动感情的。焦叔一向给我的印象是沉着,可这次他显得不够沉着,几乎像小年轻一样激动。我非常好奇地听焦叔说。爸爸说:“老焦,你就说给他听听吧,看把他急的。”

焦叔笑着说:“据可靠消息,党中央准备给所有的右派平反改正。”

我说:“这是不是意味着再也不把右派当右派了啦?”焦叔说:“不是不当右派了,而是承认划右派划错了。他们当年就不该被当作右派,不该被当作敌人看待。五九年给一些右派摘帽子,还是认为那些人应该是右派,只是摘帽子再不当右派看待了,并不是说他们本来就不是右派。这次不是这样的啦,这次啊是承认把他们划成右派是错误的,现在一律改过来。改正和摘帽是本质上不同的两回事儿。现在的党中央敢于办这么大的事儿!这救了多少人呐!了不起呀!”我说:“爸爸,这样一来,剧团里那三个老右派就可以抬头做人啦!他们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高兴极了。”焦叔说:“尚泰,目前给右派改正还只是传闻,中央还没下文件要各级党委落实哩,没下文件是不会去办的,不办就不算数。你回剧团,别惹麻烦,暂时不要说,心里有数就行。”爸爸说:“尚泰,记住焦叔的话,在剧团不能随便说。你们剧团的那个姚剑勋比布施仁还敏感,你要说出去了,那几个人找姚剑勋扯皮,你就麻烦了。”焦叔说:“听你爸说,你现在是剧团管剧务的,也算个小领导了,说话比不得从前了。以前你是学员,随便胡咧咧几句,人家不会把你说的话满当回事儿。可是,现在你说话别人就会当一回事儿,影响可大了。注意点啊!

面对前辈的叮嘱,想想这件事的敏感度,我点了点头。

我抓紧学员特别是新学员的武打训练。我先检查大家的顶功和腰功,就是看他们拿鼎能坚持多久,下腰时手与脚后跟能否紧挨,腿尽量抻直,手能抓住脚后跟、大腿能抻直则最好。再检查他们跑虎跳,只跑一个还不行,得跑一串儿,为以后翻前扑做准备。然后教他们练前扑、小翻儿提、躡子、蛮子,这四门跟头是其他难度更大的跟头的基础

我事先请教了宋叔——师父去世后,我一直把他当作最高权威,时时处处向他请教,用戏班的行话来说,就是“把场子”。他肚子宽,从主角到班底、从演员到场面,样样在行。宋叔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得先练好基本功。你们那批学员好歹还练过功,还上过台,算传统戏出身的,可是文革以来就造反去了,没怎么练功,有的人功夫回了不少。不过,现在开始再练也不是太迟。那些后来进剧团的就差多了,算样板戏出身的,本来功底就不太硬,文革以来很少练功,可以说,还拿不出去,得练练再说吧。你可以先督促他们练拿顶、下腰、翻前桥后桥、跑虎跳砸踺子,有了这个基础再练跟头就好练了。以后再练跑圆场、打把子和各种毯子功。一两年后,我们剧团的武行班子就形成了,就拿得出去了。

宋叔还劝我别急着上《闹天宫》上《十八罗汉斗悟空》,等武行队伍形成了,我的各种玩意儿成熟了,再上,争取一炮打响。

我觉得宋叔讲得非常实在,非常有道理,决定按照宋叔说的去做,同时我自个儿也得抓紧练功,特别是手上的各种绝活,一定得练得炉火纯青的程度,才能让观众认可,不然的话,演砸了,既对不起观众,也对不起师父。

我还得为其他师兄弟考虑。我请宋叔辅导小魁排练《白门楼》,去吕布。我要小魁对宋叔行拜师礼。小魁说:“当然愿意行拜师礼喽。当初,你向余老师行拜师礼,我就羡慕得不得了,我爸就说你太有福气了。现在,拜宋叔为师,这也是我的福气呀!师兄,这个仪式就请你来主持。”我当然愿意呀。跟赵叔、小魁商量,准备在七八年春节前,我来主持这个拜师礼。

对这事儿,宋叔开始非常顾虑,说自己是个摘帽右派,怎么能当学员的师父呢?我说:“宋叔啊,您就别想那么多啦。摘帽右派这个提法根本就不科学。您想啊,摘了帽就不算右派了,如果算右派就不该摘帽。摘帽了又喊人家是右派,算怎么回事呢?您五九年就摘帽了,到现在小二十年了,早就不是什么右派了,算革命同志,收个徒弟为什么不可以呢?”宋叔说:“这事儿他姚剑勋知道不知道?他会同意吗?到时候找老赵谈话,老赵吓着了,坚决反对,我多没意思啊!”我知道宋叔心里害怕,怕起风浪,自己下不了台,多难堪。考虑到这一点,我觉得是得问问姚剑勋,看他是怎么个态度。

姚剑勋同意我关于摘帽右派的看法,但是对我要主持小魁拜师礼这件事有想法。他说:“宋崇兰毕竟当过右派,虽然摘了帽子,但政治污点还在那儿,跟你师父的政治身份完全不一样。你师父收徒当然可以,他宋崇兰收徒恐怕不太合适吧?尚泰,犯一般错误不怎么要紧,这犯政治方面的错误可不得了哇!这一点,你得好好考虑考虑。目前的形势变化很大,但不会没有边吧?总不能说以前做的工作都是错的吧?你呀别给自己惹麻烦,说你混淆阶级阵线。那事情就闹大了!”

我知道姚剑勋跟布施仁一样看待问题、分析问题,政治头脑特别顽固。一件常人看来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经过他一分析,上纲上线,那就了不得,性质变得非常严重。小魁跟其他学员一样早就喊宋叔为宋老师,姚剑勋也知道,没说过什么反对的话,怎么一听说小魁要行拜师礼就成了这个样子?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师生关系看得比较一般,而师徒关系就重要得多,师生不是一家人,而师徒就是一家人,亲密程度是不一样的。这是老戏班的传统。我奉迎师父的骨灰,摔了一个陶盆,老演员都赞不绝口,原因就在这儿。我是以儿子的身份对待我师父的。我要小魁拜宋叔为师父,就是想加强他们二人的关系,要宋叔把小魁当儿子一样培养,这对小魁的进步、对剧团的发展有什么不好呢?姚剑勋是部队出身的,部队里不兴这一套,可是戏班里兴这一套哇!姚剑勋跟布施仁一样理解不了戏班的一些传统,还反感这些传统。看来,跟他讲是讲不通的,干脆来一个生米煮成熟饭,把拜师礼搞完再告诉他。

这天,姚剑勋去文化局开会,说是午饭后回来。我见他前脚走,就以剧团剧务组的名义开全体演员、学员大会。在正式开会前,我先把宋叔、赵叔、小魁请到后台,当面说了我的意图。话音刚落。赵叔拍了一下手,笑着说:“尚泰,我算服了你了,你小子挺有心机的哩。好,我赞成;小魁是我儿子,我知道他早就想拜老宋为师,我替他做主了。下面就看老宋的了。”我问宋叔“您有什么意见?”

宋叔激动得眼圈也红了,说:“老赵已经表了态,小魁也没有意见,你又是这样安排的,我再推辞的话,不是太矫情了吗?我别的不怕,就怕姚剑勋回来了,找你的麻烦,那我就过意不去了。”小魁说:“师父,您什么也别怕!我跟我爸豁出去了,到时候我们找姚剑勋说理去。现在的形势越来越好,他姚剑勋总得跟着形势走吧,想闹也闹不起来的。师兄,你就快点吧,我都急死啦!”赵叔也说:“尚泰,你就快点吧,拖不得。”

我说“好”,马上走到舞台正当中,当时脸兴奋得发红,大声说:“现在大会开始。第一项,学员赵小魁向老演员宋崇兰同志行拜师礼!”没想到,台下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演员、学员们早就知道小魁要拜宋叔为师,私底下一直在议论哩,盼的就是成为事实,因此我宣布小魁向宋叔行拜师礼大家一点也不觉得突然。赵叔和小魁扶着宋叔走到舞台正中间儿,我赶紧端过一把木椅子,请宋叔坐下,面朝台下。小魁走到宋叔面前,双膝跪下,按我教他的礼仪大声说道:“师父在上,徒儿赵小魁拜见师父!”说着,趴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宋叔流下了眼泪,赶忙站起来双手扶起小魁,接着把小魁紧紧地搂在怀里。他们师徒拥抱,台下掌声不断,有的老演员擦着眼里涌出的泪水。

我也非常激动,总算办了一件该办的事情。宋叔作为剧团小生的头牌早就该收徒弟了,好把几十年的看家本领和舞台经验传授给年轻的一代,让京剧艺术延续下去,这是他的心愿,也是剧团发展的需要。可是,一场无情的政治运动把一切都改变了,宋叔整整二十年没能上台展示他的才艺,更谈不上当主角儿,这是对他的摧残,也是对京剧事业的摧残。

唉,甄小姐,在那个年代,这样摧残社会精英的事多如牛毛,各行各业比比皆是。那些当领导的一点也不心疼。中国的文化事业跟以往相比,乏善可陈,不是愈加繁荣,而是日益萧条,不是进步,而是倒退,基本上没有出现过大师,也出不了多少大师级人物。京剧界的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和两批四大须生都是民国时期出的,还有一大批顶级名角像北京的李少春、裘盛戎他们,上海的周信芳、盖叫天他们,武汉京剧团的十大头牌,也是民国时期出的。京剧界有很多流派,各有特色,能够满足观众的各种欣赏习惯,这也是民国时期形成的。搞样板戏就没有流派,也不准出现流派。艺术没有流派怎么行呢?没有流派,怎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呢?学唱样板戏,台词、舞美、灯光、布景,特别是演员的一招一式都必须完全按照样板团的来,不允许有一丁点变化,这哪里是搞艺术,简直是摧残艺术,是文化专制主义。说起来,样板戏也算一个流派,那就是江派,江青一派,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派。推广样板戏实际上是在搞文化专制主义,是在树立江青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形象。你看,搞传统戏,顶级人才辈出、南北流派纷呈,一片繁荣,真正做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可是,搞样板戏呢,情况恰恰相反,流派没有了,大师级人才没有一个,官方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从来没有出现过。中国的京剧事业就是这样被破坏的。现在,新时期到来了,京剧事业一定要重新焕发青春魅力。

为了让小魁更有信心,更加坚定,我在剧团食堂吃完午饭,把小魁叫到食堂的一个犄角,跟他说:“小魁,今天你当着全剧团人的面拜师了,从今以后,你跟宋崇兰老师就是师徒关系了,也就是父子关系了,他会把你当儿子看,你可得把他当亲爹看。我跟我师父是怎么相处的,跟我师父一家人怎么相处的,你可都看见了,是经过文化大革命考验的。现在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你得铁了心跟定了你师父,不能有半点儿含糊,不然的话,我就难堪了,没法做人了。”小魁很聪明,一下子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捏紧了拳头,坚定地说:“师兄,我向你保证,向祖师爷保证,我赵小魁既然拜了师父,就绝不变心,一辈子把师父当成亲爹,把师父的玩意儿学到手以后,要继续侍奉师父,给师父养老送终。我说到做到,没有一句假话!”他还说:“师兄,你要是还不放心,就找个录音机来,把我的话录下来,作为证据。怎么样?”我见他态度非常诚恳,当然放心啊!我了解他的个性,从不来假把式。我不怕别的,就怕他被姚剑勋的那一套冠冕堂皇的革命说辞给镇住了,弄得糊里糊涂。到这时候,我顾不得爸爸、焦叔的告诫,悄悄告诉他上面很可能给右派分子改正。小魁说:“五九年不就给他们摘了帽子吗?”我说:“上次摘帽子,还是认为他们是右派,只不过不再把他们当右派对待了。这次可不同,这次是改正,就是说啊,当年把他们划为右派是错误的,他们根本就不是右派,现在要推翻以前的政治结论。”小魁说:“给右派改正,我早就听说了,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都夸党中央干了件天大的好事,这要救多少人呐!现在都在等着中央下文件哩!估计我师父他们几个也知道,只是不敢说出来。师兄,你看,我跟不跟我师父提这件事儿呢?”我说:“中央没下文件之前,我们谁也别提,免得他们不好应付。他们被欺负几十年了,我们就别碰他们心头的伤疤了。”小魁说“也是”。

我跟小魁分手后回宿舍,准备睡个午觉。云高说:“尚泰,我可听说了,有人把你主持拜师礼的事儿反映到姚书记那儿去了。听说,姚书记一脸的严肃,没说一句话。你可得当心呐。”我见寝室里还有其他人,就故意大声说道:“怕什么?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儿!拜师学艺是戏班儿的老规矩,我就拜过师父,学了不少玩意儿。这是好事儿嘛!他姚书记会有什么不满呢?”

下午,姚剑勋派人叫我去他办公室谈话。在去的路上,我准备豁出去了,话不投机,就大吵一架,就是把我的剧务组长职务撤了也无所谓,撤就撤,不担担子,落得一身轻松还好些。没想到,他见了我非常客气,亲自泡茶送到我手上。我心里免不了打鼓,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说:“自从粉碎四人帮以后,形势变化太快了,快得我几乎跟不上了。跟不上,也得跟呐,不然,我怎么配得上共产党员这个称号呢?你说是吧?”我点头说“是”。他似乎想了想,像下定决心一样,轻声告诉我:“在局里,我听到风声啦,可了不得啊!你猜是什么?”我说:“我哪儿猜得出来呀!您就直说么!”他附耳言道:“中央准备下文件给右派分子改正。潘局长要我们一定要转过这个弯子,别犯错误。参加开会的各文化单位的领导都表态,一定紧跟党中央的步伐,不做历史潮流的绊脚石。尚泰,你太年轻,不知道当年反右派那个声势啊,大得翻了天呐。现在,这么大的一个弯子得转过来,一下子真的……唉!我是共产党员,又是基层领导,必须执行党的决议。我得带头转这个弯子。”

我能体会姚剑勋这样的基层领导的难处。当年执行党的决议,十分卖力,抓了那么多的右派,显示了对党的忠诚;如今,又要执行党的决议,给自己亲手抓的右派改正,等于否定了自己以前干过的工作,出的那些力合算是白出了。这的确让姚剑勋这样的基层领导干部不好想啊!然而,上命如山,不可违背,他们自然积极地或被动地落实党中央的指示,去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想呢,只要他姚剑勋能够落实中央精神,就不难为他,不给他制造麻烦,相反要帮助他,让他心里舒坦点儿,这对宋叔他们也有好处。

我说:“姚书记,我知道您是部队出身的,有军人的气质,办什么事都讲究雷厉风行。我相信,您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给右派分子落实政策。宋老师他们知道您有这个决心一定会非常感谢您的。”姚剑勋赶忙摇摇手,说:“尚泰,你不应该这样说。这回落实政策是党中央要求的,不是我跟老宋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他们要谢就谢党中央、谢华国锋同志。我只是一个具体操办人,他们不应该谢我呀!”

我觉得今天姚剑勋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是那么可亲可敬,再也没有以往那种盛气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我想这样也好,看来落实给右派改正的政策不会有麻烦了,宋叔他们从今以后可以挺起胸膛做人行事啦!想想他们以往低眉顺眼、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一句话、见了领导就发憷的可怜相,我心里就好难受。

晚饭是回家吃的。我兴奋地讲了跟姚剑勋谈话的经过。爸爸、姆妈也很高兴。爸爸说:“这回给右派改正救了多少人呐!不光右派本人,连他们的家属在内就是上千万人呐!共产党这件事干的可太好了,太得人心啦!哦,尚泰,宋老师知道姚剑勋的态度吗?”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跟宋叔说,应该是姚剑勋跟宋叔说,我去说不合适。姚剑勋是剧团的最大的领导,他说话有权威性。”爸爸笑了:“你小子长大了,懂事了。好哇!这种事儿是得姚剑勋去说合适,宋老师心里才会真正安定下来。哦,见了宋老师他们,替我向他们表示祝贺,祝贺他们新生,祝贺他们今后在舞台上发扬光大!”姆妈也说应该祝贺他们。

晚上有演出,我匆匆吃了饭,就紧赶慢赶回到剧团。在后台扮戏的时候,演员们学员们都在议论给右派改正的事儿,可热闹啦!李松林老师、耿清宜老师一到后台,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向他们表示祝贺。有的老演员右臂楼住他们的肩膀,左手握拳挥舞着,嘴里说着吉祥的话。一些学员围着他们笑。他们激动得眼眶红红的,连连点头哈腰,口称感谢党中央。甄小姐,每当我想起那一次的场面,我都有想哭的感觉。他们这些人白白受了二十多年的屈辱,其中有妻离子散的,不过这还算运气好的啊,总算熬到了出头的一天!那些运气不好的呢,已经死了,有的是抑郁成病死的,有的是被罚做苦工累死的,有的是在文革中被恶性批斗活活打死的。那些置他们于死地的人应该受到严正的审判呐!

党中央要为那些错划为右派的人改正,原来的右派本人和他们的家属、亲戚都高兴万分,连没有被错划为右派的人也跟着高兴。也是的,自从粉碎四人帮以来,党中央拨乱反正,纠正了过去好多好多错误的做法,平反冤假错案,救了数不清的个人和家庭,大得人心啊,老百姓当然高兴呐!我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

可是,生活难免有甜必有苦。有一天,我被一件事惹火了,气愤得几天安不下心来。就是因为宋叔右派改正的事。

那天一大早,宋叔外出,在剧场大门口遇见了我。我看宋叔满面春风,就问:“宋叔,去哪儿啊?”宋叔笑着说:“去文化局办手续,把当年的右派问题解决了。呵呵!”我说:“恭喜,恭喜!您总算熬出头了。”

宋叔说:“可不是!老天爷对我还是照顾的,总算活到这一天了。比有的人真是幸运啊!”我说:“您快去吧!”他点了点头,笑呵呵地走了。

我到后台去练功、吊嗓子,跟师兄弟们讲了这事,大家都很高兴。师兄弟们这一年来练功练得十分勤奋,十分刻苦,每天上午从七八点钟开始,练到十一二点,要出几身汗,累是累点儿,但是大家都非常兴奋。下午,一些安排了学戏任务的学员都主动请老演员说戏,我安排了好多对子,老演员们都给我面子,没有不接受任务的,都认真说戏。台上、院子里到处是一对对的,说戏的不停地指点,学戏的不停地演练,那个场面,让人看着真是心里舒坦。姚剑勋有时候也来巡视一番。可笑的是,他看不明白动作为什么要那样做,台词为什么要那样念。他问我。我告诉他:“戏剧是艺术,不能跟现实生活完全一个样子,要讲究个美,要讲究虚拟,讲究夸张、变形。”

他还是不明白,说:“在部队里,也看过文娱表演,动作跟生活中的差不多,念词也是生活中的大白话。”他说着,还笨拙地比划几下给我看。这下,我也不明白了,就说:“姚书记,我一下子回答不了您。等我考虑考虑,再说吧。”他笑了,说:“你唱戏也有这么多年了,也没搞明白。我从来没上台唱过戏,不是更不明白吗?”我说我去请教懂京戏的行家。

那天中午,我没睡午觉就往家里赶,想问问爸爸。没想到,爸爸也表示说不清楚。我说去问焦叔,爸爸说:“好的。我也想弄明白哩。一起去吧。”我们来到焦叔家,他刚吃完中饭,见我们来了,很高兴,请坐,沏茶。我没顾上喝茶,就把姚剑勋提出的问题告诉焦叔,请他解答。焦叔说:“他提出的问题还真是问题哩。别说他不清楚,就是一些票友也未见得能回答得了,有的演员也没搞明白,唱了一辈子糊涂戏。你说得对,戏剧不能完全照现实生活那样来,得有艺术上的处理。”

他停顿了一会儿,问道:“你们剧团给右派分子改正了没有?”我说:“正在进行。我们剧团右派分子有三个,就是李松林、耿清宜、宋崇兰他们。他们都到局里去过,局里有右派改正办公室。今天一大早,我看见宋叔去局里了。这会儿应该回来了,不知道他会高兴到什么程度哩!”焦叔感叹万分,这个宋崇兰呐,真是命苦哇!我当年看过他的戏,什么《春秋配》、《西厢记》、《巴骆和》,等等,文的,武的,都了不得。特别是《白门楼》里去吕布,走的是叶盛兰的路子,连唱腔、念白都模仿叶盛兰。有的票友说,他这出戏就是拿到武汉京剧团去也不赖啊!可惜,反右以后,再也没看过他的戏了!那次演《十五贯》,好嘛,他一出场,我们在台底下就鼓掌,给他捧场。我看见有的观众指着他说,‘宋崇兰,宋崇兰!’尚泰,这就是人心呐!告诉你一件事:叶盛兰被打成右派后,领导不待见他,可是观众怀念他。摘帽子以后,他第一次登台,演《桂枝写状》,他去县令赵冲,另一位女演员去李桂枝。这位女演员表演,观众没有叫好的,可是叶盛兰一出场,台底下掌声雷动;在表演过程中,也是时不时响起掌声。这反映了一个问题,就是老百姓对官方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完全是抵制态度。听说,那位女演员气得要命,每次转身背对观众时就要骂叶盛兰一句‘你这个老右派!’可是有什么用呢?观众就是欢迎叶盛兰。哎,看来角儿是观众塑造的啊!谁不尊重这一点,老百姓就不买他的账。不管他地位多高,权力多大,老百姓就是不买他的账。人心呐!还告诉你叶盛兰的事儿。有一个川剧青年演员从四川跑到北京,求叶盛兰收他当徒弟。叶盛兰当时已经是右派了,连自个儿上台唱戏都成问题,怎么能够收徒弟呢?弄得不好,会惹麻烦的。可那个川剧青年演员就是一根筋,每天在叶盛兰回家的路上拦住叶盛兰,坚决要求叶盛兰收他当徒弟。叶盛兰说,我现在是这样的身份,不能收徒。那个川剧青年演员就跪在地上,说,师父,我就认您了,收下我吧。叶盛兰感动得流下了眼泪,答应收他为徒,但要求不能公开,得暗地里进行。那个川剧青年演员经常去叶家,表演给叶盛兰看,叶盛兰边看边指点。经过一段时间,那个川剧青年演员的艺术水平大有长进。尚泰,这就是人心呐!老百姓不说话,不等于心中没数啊!”

我听到这里,直淌泪水啊!唉,老一辈演员,特别是众位名角,竟然经历了那么多精神上的磨难!我师父就是这样被逼死的啊?不过,现在好啦,压在老一辈身上的精神枷锁被打破了,老一辈都可以挺直腰杆啦!

焦叔拍着我的肩膀说:“尚泰,你就不错,没欺负你师父,你师父没了,你还摔盆打碗,行孝子之礼。你不知道吧,票友协会的人提到你,没有不夸你的。武汉京剧团文革时候欺负老师的多了去了,有叫老师名号的,有批判老师的,那些批判自己老师的人还激动得脸发红哩。真不是东西!这也是人心呐!平时,谁都说得好听,可到了节骨眼儿,是真是假就都出来啦!”

甄小姐,为人还是善良的好哇!有一个剧团,还是县级的小剧团,当家花旦从五七年反右起,二十多年不得安宁,总说她这有问题,那有错误。在文革中那些一直跟她过不去的人胡乱搜集了一些所谓反动言论并且打报告要求公安机关把那位当家花旦以反革命罪逮捕入狱。这连当地公检法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没有理睬剧团领导。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一直受迫害的那位女演员一家人过得满好,可以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而那些无止无休地整治当家花旦的人都死光了,这是不是老天爷的惩罚,我不知道,但要说是报应,我还是相信的。那些专门整治当家花旦的人心术不正,坏心眼太多,是在自损阳寿啊!我师父说,他是唯物主义者,但不能不相信点迷信。看来,这话还是有点道理的啊!

我说:“焦叔,您说戏剧得有艺术上的处理。这怎么理解呢?”焦叔跟我详细讲解了京剧在艺术上的一些特点,什么虚拟呀,程式化呀,写意呀,等等,还举出实例加以说明。我听了之后,头脑更清醒了,对京剧理解得更深了。

回到剧团,在大门口,遇见小昆。他说:“我等你好半天了,你回家了吧?我妈找你有话说。”我问:“师娘找我有什么话要说?你肯定知道!”小昆说:“我当然知道。就是宋老师右派改正的事儿。你还不知道吧,宋老师根本不是右派,搞误会了。他回来好一阵哭呕。知道的人既吃惊,又愤怒。汪老师陪着哭了好一阵哩。”我非常惊讶,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这种事?”小昆说:“我也纳闷呢,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呢?唉,天下太大了,什么事都可能出,就看谁倒霉了。唉!”

我立马到师娘家去了。小昆跟在我后面。

我见到师娘,说:“师娘,刚才听小昆说了几句,这宋叔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师娘说话,一向大嗓门,见我问她,就嚷起来了:“这真得把人活活气死。你知道,你宋叔当了二十多年的右派,二十多年不能当主角儿看,只能干干二三路,当个旗锣散报什么的。谁想到,如今晚儿给右派改正,组织上才说他根本不是右派,搞误会了。你宋叔说,我白白当了二十多年右派,受了多少打击,受了多少屈辱,现在一句‘误会了’就把我打发了!那怎么行呢,得给我补偿啊!老宋的要求我看非常合理。没想到,局里的办事员严肃地说,你的事是有关人员工作马虎造成的,不是组织上的错误,你敢要组织上给你补偿,胆子是不是太大了?嗯!”我说:“虽说是有关人员工作马虎应该负责,可领导也有失职的责任啊,组织上应该负责嘛!”师娘说:“谁说不是这个理儿呢?你宋叔也这样说。你知道那个办事员怎么说的吗?那简直就是个混蛋!那个混蛋说,潘局长当时确实告诉有关人员应该划掉宋叔的名字,那个人也划掉了你宋叔的名字,可是在领回各单位右派分子名单以后,去他相好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在回局里的路上把放名单的卷宗丢失了,他怕担责任,更怕把他的风流韵事给捅出来了,回到局里也不先找领导,而是先到自己的办公室,按照各文化单位报送的右派材料私拟了一个名单发给各原单位。我们剧团报送的右派材料有老宋的,是布施仁搞的,那个有关人员就把老宋给写上了。这符合布施仁的意思,他就没去问潘局长,老宋的右派帽子就这样戴上去了。那个有关人员五八年调回老家东北去了。潘局长派人去找他,谁想到这小子得脑溢血变得半痴呆了,在家里躺了多年,当年的事儿忘得差不多了,只问出了这么一点情况,就是我说的那一点。你说,让这样的人负责怎么负?可是,上面有政策,给上面定的右派分子补偿,不是右派的就没有。你说你宋叔怎么办?右派帽子戴了几十年,白白受了那么多罪,到头来落得一场空。这让谁受得了?你宋叔没地界儿诉苦啊,只能憋着,可是实在憋不住啊,只能哭。我看着一大把年纪的老宋趴在桌子上哭,边哭边诉苦,我哪儿忍得住啊,也跟着哭。你汪老师也哭,一边哭,一边轻轻拍着老宋的后背说,总算都过去了,想开点儿,重新开始吧。老宋哭着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尚泰呀,你说说,这是老天爷不公正呢,还是世道不公正呐?” 我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呢?只能敷衍师娘说:“不好说,不好说!”师娘说:“这都是命呐!也许老宋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儿,这辈子就得倒霉还债。不然,怎么解释呢?你师父说他是唯物主义者,不过有时候也信点儿迷信。我不是什么主义者,我觉得迷信还是有道理的。不然怎么解释老宋的事儿呢?”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总有特别倒霉的人呢?我看时间不早了,该留心演员教戏、学员学戏的事了。

辞别师娘,来到院子里,见学员、演员该来的都来了,我站在旁边自己练习走台步,跑圆场,再翻几个跟头。

甄小姐,宋叔的事尽管让人心里烦恼,甚至愤怒,还算好的,比宋叔右派改正还要麻烦的事在平水市也发生过。

你是近两年才到平水市报社工作的吧,在你来之前,我们这里发生过一起跟右派改正有关的刑事大案。经过是这样的——

市帆布厂的书记被一个年轻人砍了,砍得头破血流,倒在血泊里。奇怪的是,凶手没有逃走,站在旁边,手里拿着菜刀,指着厂长骂:“看你还办不办?不办,老子还要砍你。”公安人员来了,他不反抗,把刀丢在厂长身上,任凭警察给他上手铐,带到警车上。这个案子开庭审判,听众把法院的审判厅都挤满了,挤不进去的人就站在门口听。

厂长先说。他说:“现在,有点儿右了,我们应该注意!有人利用给右派改正的机会兴风作浪,向共产党反攻倒算。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上面的文件讲得清清楚楚,给右派改正,是给错划的人改正,言下之意,就是不能给没有错划的人改正。这家伙的父亲原来是我们厂的,一贯思想反动,说什么旧社会吃饭不定量,新社会吃饭要定量,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攻击党的粮食政策。像这样的反动言论多如牛毛。我这里只是举一个例子。这家伙的爷爷是地主,土改以后什么也没有了,因此仇恨共产党、仇恨社会主义制度。这家伙的爸爸继承了他那个地主老子的反动本质,在五七年乘我党整风、要革命群众提意见的机会,大肆兴风作浪,说厂里的领导不懂业务,拼命鼓吹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他父亲还说,厂里应该把有经验的人组织成一个机构,帮助领导把工厂变成一个充满技术气氛的团体。这是在鼓吹专家治厂、削弱党的领导,这跟那几个大右派鼓吹的政治设计院有什么区别?我们厂的党委和群众坚决反对他父亲的这些反动言论,把他划为右派。我们没有划错。因此,他父亲身上不存在改正的问题。我们坚持原判,绝不改正。可是,这个年轻人却无理取闹,硬逼着我们给他父亲改正,说话极为粗鲁蛮横,还挥舞拳头。我能害怕他的威胁吗?当然不会。他多次冲进我的办公室,拍桌子打板凳,有一次还推翻了我的办公桌。他说过,再不给他父亲改正,就拿刀砍我。我是个老党员,上过战场,在枪林弹雨中闯过,当然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这家伙竟然丧心病狂,真的拿刀来杀害我。在座的各位都看见了,我头上伤痕累累,连纱布上也是血渍呼啦的。但是,我仍然坚持原则,绝不给他父亲改正。这个家伙继承了他父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阶级本质,留在社会上是非常危险的。因此,我强烈要求公安部门给予这个杀人犯严厉的处罚,即使不枪毙,也要判他个二十年,给阶级敌人一点颜色看看。”

那个年轻人没有说话,由他哥哥的一位朋友当辩护人。这个朋友的长辈中有从事法律研究的。这个朋友说:“这位厂长刚才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辩护得毫无道理。我想问问这位厂长,给右派改正是不是中央文件规定的?噢,你承认是的。那么我问你,既然中央下了文件,要求为错划为右派的人改正 ,你作为党的基层领导该不该落实党中央的决议?我再问你,中央文件里是否规定了没有错划的就不予改正?有这样的文字吗?哦,你也承认没有,那么你为什么不给这位年轻人的父亲改正呢?你说什么,你认为中央文件有不给没有错划的人改正的意思。你有想法可以向上级提出,你提出了吗?哦,没有。为什么不提出?说穿了,你顽固地坚持四人帮那一套整人的伎俩,不想落实党中央的文件。是不是?你对党的决议有不同意见可以公开向上级提出,在上级没有答复你之前你必须执行党的决议。毛主席说过,党员要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你做到了吗?显然,你没有做到,相反,你按你的想法一意孤行,这样做就是肆意篡改中央文件精神的行为,不符合党性,是党的纪律所不允许的。问题的性质非常严重!你必须严肃面对这个问题。这个年轻人找你并要求你落实党的决议,有什么错误呢?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执行党的决议,已经犯错在先了。你说,这个年轻人砍了你,你受了伤害。当然,这是年轻人不对的地方,但也是你不肯落实党的决议的后果啊!俗话说:人急上房,狗急跳墙。你把人逼急了,怎么能指责别人呢?如果你及时落实了中央文件,这个年轻人何必要拿刀砍你呢?这是一。二,这个年轻人年方二十多岁,身材魁梧,手里又有菜刀,如果真想干掉你,可以不费多大气力,可是你只是头上被砍破了皮,,并没有伤及肌肉,更没有伤到骨头,这是想杀死你吗?他只是警告你,催促你快点给他父亲落实政策。我的辩护发言暂时就到这里,请听众和警察同志们裁判。没想到,听众以热烈的掌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个厂长低下了头。后来,他迅速解决了那个年轻人的父亲改正右派问题。那个年轻人,尽管有充分的理由,但持刀砍人总是不可原谅的,法院准备判他三年徒刑。那位厂长主动要求双方和解,法院同意,年轻人因此没有判三年,只判了半年。这个案子表明,当年极左思潮过于泛滥,极大地扭曲了人的正常思维。拨乱反正才刚刚开始,这个厂长就说右了,这是在阻挠拨乱反正的进行。要不是党中央坚持拨乱反正,中国的混乱状态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二十三

 

甄小姐,尽管那个帆布厂厂长大喊大叫:“现在右了”,但历史还是按照自身的规律前进。

国家的形势越来越好。大量的寃假錯案得到平反昭雪,那种紧张到极点的社会氛围已经大大缓解。好消息是越来越多。最让人振奋的是两个好消息:一个是文革中全国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也平反昭雪了,二是党中央发布了《建国以来党内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明确地全盘否定了文化大革命。这两个都是惊天动地的好消息。我心里想:文革被否定了,那就是说,布施仁在文革中组织的批判师父的那些会议和言论都是错误的了!倘若师父泉下有知,现在可以瞑目啦!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给爸爸和焦叔听,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是啊,这可是我经常盼望的呀,以致于经常做梦梦到师父扬眉吐气的样子。记得是一九七五年,当时邓小平正在搞整顿,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怎么紧,人的心情稍微轻松一点。有一天晚上我睡觉做梦,梦见师父笑呵呵地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肩膀说,刚才布施仁找他谈话,诚恳地做了自我批评,说自己犯了左倾机会主义错误,满脑子极左思潮,将一些很简单的问题无限上纲上线,胡乱分析,胡乱批判,表示对不起师父。师父还说,布施仁表示他准备召开剧团全体会议,向演员学员们做检讨。师父说到这里,开心得直笑,我也跟着高兴跟着笑,还笑出了声。同寝室的师兄弟笑着说我梦中娶媳妇。我不能说出那个梦境,只是跟大家一起笑,还承认的确是梦中娶媳妇。当年只能做梦,现在好了,用不着做梦了,梦想成真啦!

甄小姐,你年纪轻,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种人生的大起大落,连见也没有见过,所以我想你很难理解我们过来人的心理。我那一段时间,经常有“这是在做梦吧”的感觉。我的小学同学凌峰文革后考上了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比我学问大多了。我把我的这种感觉告诉给他听。他听完我说的话,把手一拍,告诉我他也有这种情况。因为粉碎四人帮以后形势发展太快,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眼前发生的事情正是以往梦中才有的,所以当眼前真的出现所希望的事情时,脑子不能很快适应过来,就产生了这种心理。凌峰说:“古代有个思想家叫庄子,他曾经做了一个梦,变成了胡蝶。后来醒了,他说,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胡蝶,还是胡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他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可是,我们现在这样的心理,是可以回答的。从七七年底全国公开放映京剧电影《杨门女将》起,到七八年的最初几个月,我常常有点恍惚的感觉,我问自己,到底是我现在还在做梦,还是梦中的一切变成了现实?后来,我想过来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是梦中的一切变成了现实,我们生活在现实中,不是生活在梦中。”

听了他的一番高论,我似乎明白过来了,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生活在现实中,而不是生活在梦中。

事实上,当时发生的一切的确是真的。我感觉眼前一片光明。

我想,我应该做点儿什么,用来回报这美好的现实。我是演员,应该排几出戏来,以飨我的观众。

剧团里,我们两批学员的进步真是快,第一批学员当中能翻串小翻儿、能翻小翻儿提的人越来越多,有十来个了,第二批学员当中能翻前扑、小翻提的也有六七个了。老演员们看着满高兴。宋叔说:“尚泰,可以考虑上《雁荡山》啦。”

我和宋叔商量了一阵,请他主持排练。他满口答应。剧团当年演出《雁荡山》,我师父专门到汉口永康里请教过高盛麟,请他说戏,回团后负责排练,去孟海公,赵叔去贺天龙,其他武行去士兵。后来给右派摘帽子,宋叔演过反派贺天龙——贺天龙是花脸,宋叔演小生,路子不对,但宋叔认为这是领导给他的机会,所以竭力演好这个角色。这出戏,特别是末场农民军翻城破敌,最吸引观众,评价很高,因此上座率也高。请宋叔当导演,是最好不过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走台和响排,我看差不多了,决定彩排一次。宋叔也觉得是该彩排了。我去请示姚剑勋,他连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我告诉他,我陪他一起看,边看边回答他上次询问我的那些问题。

彩排那天,京剧团的家属们都来看戏助兴,这是不成文的老规矩,台下有观众,可以给演员一种正式演出的心理暗示,表演起来就直姑直令,非常投入。

姚剑勋坐在池子里正当中,我挨着他坐。本来,这出戏,我像师父一样去孟海公,可为了给姚剑勋解说京剧的一些常识,事先准备了B角儿,就是志高,他当然愿意。本来,他以文老生为主,我劝他刻苦点,练练功,把武老生也拿下来,以后上台的机会就更多了。我把我的想法跟他父亲邓崇余邓老师讲了。邓老师完全赞同,怂恿志高听我的。志高接受了,加强练功,特别练习刀枪把子,经过小一年的奋斗,武功确实大有长进,我征得宋叔的同意,安排他当孟海公的B角儿。我们一块参与排练,都表演得不错。宋叔很满意。

随着打鼓佬一声敲响,戏正式开演了。我告诉姚剑勋,这出戏反映的是隋朝末年,农民起义军攻打隋朝军队在雁荡山取得最后胜利的历史。他说,这个内容好,反映了农民革命事业的胜利,是好戏。我心里好笑,觉得这家伙就是改不了那种革命的思维,这种思维不改变,像《锁麟囊》、《凤还巢》这一类戏就入不了他们这一类人的法眼。

这时候锣鼓家伙敲打起来,非常火爆,我告诉他,这是为了表现战争激烈无比的气氛。他点点头,说:“这是对的,打仗嘛,就是要气氛激烈。我们当年……”我耐着性子听他讲话,生怕他嗓门过高影响别人看戏。

他看到演员手脚并用在做着动作,问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说:“士兵们在爬山。京剧讲究虚拟。士兵爬山,总不能在舞台上安一座大山吧,演员通过爬山的动作来表现爬山,这就叫虚拟。您看,贺天龙拖着枪在走,这表明什么呢?表明他打败仗了,在狼狈逃窜。他的那些兵也在拖着枪走,也是表明打败仗了。姚剑勋哦了一声,点点头。

他说:“那个兵怎么朝后面翻跟头哇?”我说:“贺天龙他们逃跑在爬山,这个士兵一个不留神,滚到山下去了,为了表现这一点,演员就朝后翻跟头,翻完了就躺在那儿。”姚剑勋又哦了一声。

剧情发展到双方士兵在水中战斗的时候,姚剑勋问道:“那些士兵跳来跳去是什么意思呢?”我说:“您看,台上底幕的布景是条河,农民军要过河追击敌人,敌人就要阻止农民军过河,双方士兵在水中搏斗,为了表现水中战斗这个情景,演员就跳矮步、同时双手在左右摆动,表明一面在游泳一面在战斗。”

姚剑勋又问:“有的士兵在高处翻跟头下来,怎么回事?”我说:“这个跟头叫蛮子,是武行必须具备的武功之一。他翻蛮子下来,表明他跳进水中去战斗。”姚剑勋说:“直接跳不就行了吗?何必翻蛮子呢?”我说:“京剧还讲究表演技巧,讲究一个美感。如果直接跳,符合现实生活,但是不符合舞台要求,不美了。翻个蛮子下来,显示了演员的武功,观众爱看。武汉京剧团演员郭玉昆那个宝剑入鞘,显示了演员的功力,观众爱看,每次看完都鼓掌。这样表演可以满足观众的需要。观众掏腰包花钱买票来看戏,就是来看演员的表演技能的。要是跟生活一模一样,他何必花那个钱呢?”我以为姚剑勋会批评我只想赚钱的思想哩,没想到他只是哦了一声,说:“我对本事不大的演员也看不上。”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不怎么跳了。看来,形势比人强,他也在跟着变呐。我又补充了几句:“您看过样板戏《奇袭白虎团》,里面一个情节是严伟才和几个战友站在高处翻蛮子下来的。如果只是跳下来,观众会欢迎吗?”姚剑勋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应该像样板戏一样!”我心里暗暗好笑,觉得这个管文艺的领导干部也太无知啦!当年《雁荡山》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奇袭白虎团》还不知道在哪儿哩!说《雁荡山》应该像《奇袭白虎团》,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说:“您看,士兵们做出摸索的动作,是为了表现他们在夜晚黑暗中战斗的情境。其实,舞台上亮得很,但是剧情的规定情境是暗夜,演员就根据规定情境表演在明亮的黢黑环境里摸打滚爬。这些都是虚拟。”

看到最后一场,农民军士兵翻城,我告诉姚剑勋:“姚书记,现实生活中,解放军攻进城市不可能是翻跟头进的,但是在舞台上就用这种技术。您看《沙家浜》,新四军战士打进胡传魁的家里就是翻跟头进的。”姚剑勋又是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样板戏就是这样演的,当然没有问题。”

我心里想:“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敢否定样板戏,才这么说的。看来,他的思想转变还得经历一个比较长的时期。管他呢,爱多长就多长。”

让我意外的是,彩排一结束,他竟然站起来带头鼓掌,连连说“好”。他走上台去,跟志高和赵叔握手,说他们表演精彩,还大声说:“刚才尚泰同志一边看戏,一边跟我讲京剧的有关常识,使我看得懂,看得非常开心。希望全体演员同志们再接再厉,上演更多更好的剧目来。”

他的这番话,让演员们学员们都很吃惊。自传统戏开禁以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热情洋溢地说这样的话,不过在场的演员、学员、家属还是以热烈的掌声回敬他。

晚饭前,小昆告诉我,师娘要我今天晚上去吃饭,说有话要跟我说。我问师娘要什么话要说。小昆说:“我也不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晚上,吃饭的时候,师娘说:“今儿他姚剑勋是哪根神经发毛病了,说了那么多好话。我在台底下听着真不好想。他今儿怎么这么夸你呀!听他的意思,你跟他讲京剧常识,他才看懂了传统戏。怎么,你真给他讲啦?”我笑了起来,说:“前些时候,他问我京剧的一些常识性问题,还把我问住了。我答应等我搞清楚了再告诉他。他压根儿就不懂京剧。他以往老是批判传统戏,说不到点子上,尽胡说八道。我想帮他弄清楚京剧的一些常识,既提高了他,又免得我们说戏,他老是提反面意见,没有一个是靠谱的,你还得听他的,不听他的,他还真生气哩,说你不要党的领导。您说这吓人吧?我都烦死了。我从焦叔那儿了解了不少京剧的常识,我是唱戏的,一听就明白,然后,我再说给他听。他也不傻,还是能听懂的。”

我把如何解释《雁荡山》里面的剧情、演员动作的含义解释给姚剑勋听的情形告诉给师娘。师娘听了直笑,说:“看来,他也不傻啊!要是早点这么样听你师父他们讲,那要少多少麻烦、少多少误会呀。他们当年为什么那么不待见你师父、你宋叔他们?”我说:“他们当年受的是那种极左思潮的教育,是带着有色眼镜来到剧团的,上级又规定他们来改造演员的什么世界观。这么说吧,他们人还没到剧团呢,就抱着成见看待剧团的一切,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后来,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他们对演员们的成见越来越深,看法越来越坏。那些个运动害死人呐!不过,师娘,现在好了,我们演员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啦。现在,党中央再不搞运动瞎折腾了,姚剑勋他们再不可能用运动整人了。”

师娘叹了口气,说:“要是你师父还在,那多好哇,唉,都是他命不好哇。”说着,师娘眼圈都红了。我怕师娘会哭一场,就赶紧劝了半天。

吃完饭,师娘说:“你刚才说,以后不再会有运动了?”

我说:“这是笃定的。您没注意报上说,以后不能再折腾了,再折腾下去,中国好不了。这说得真好。以往要是这样不折腾,师父、还有姜尚梅老师就不会离开人世啦。他们活着,对剧团一定会做出更多的贡献。您看见了,宋叔也大大方方地导演《雁荡山》了,不怕别人说闲话了。”

师娘说:“尚泰,你提到你宋叔,他现在时来运转,好日子开始喽。他还有更好的日子要来了。”

我很奇怪,问师娘:“宋叔还有什么更好的日子要来呢?”

师娘笑了,说:“你还记得你宋叔那天从文化局回来趴在桌子上哭吗?”我说:“当然记得。宋叔真够倒霉的,白白地当了二十多年右派,受了那么多屈辱。我看着心酸极了。”师娘说:“可不是吗?那个办事员不在我跟前,不然的话,我非得抽他几个大嘴巴子不可。我也跟着哭。我看见,老汪一边哭,一边拍着老宋的背。尚泰,你不懂,老汪这是在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呀。后来,我故意跟老汪聊天,话语间表白她跟老宋是天生的一对儿。你不知道,说出来真有意思,她老汪都四十一岁的人了,我提到这,她还脸红得不得了哩。她说,她早就对老宋有好感,有时候主动去接近老宋,可是老宋老是躲开,不接她的话茬子。老汪就不好表示什么。文革的时候,布施仁罚他们劳动,反而帮他们接近了,他们是无话不谈,还很投机哩。可是,老宋还是不接老汪递过来的话茬。我估计,老宋是怕麻烦,是怕连累了老汪。这更说明老宋人品好哇。今儿我跟你说这些事,是希望你去跟老宋把话说开。我看老宋挺喜欢你的,你说话他准能听得进去。怎么样啊,尚泰?这可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儿啊!

我说:“师娘,我自个儿还是个光棍儿哩,怎么跟宋叔讲啊?”师娘说:“你不必多说,就说是我要你说的,你就是传个话。老宋不会说什么的。我知道他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了还当新郎,心里一下子适应不了。你就说师娘说了没什么了不得的,年纪大就不能结婚呐?估计,他不会拒绝的。像老汪这么好的美人儿,老宋怎么舍得放过呢?将来,你要是碰到了小美人,一定舍不得放过的。”

师娘这几句话把我说得脸也红了。好吧,用《铁弓缘》的老旦的一句台词说的,就是把圆乎脸儿拉成长乎脸儿,大着胆子去跟宋叔说吧。帮宋叔成全一件美事也是我的愿望嘛。

离开师娘家,我直奔宋叔的居室去。宋叔原来跟耿叔、李叔三个人挤一间二十平米的房间,改正以后,他们重新分房,一人一间。宋叔没有离开那间房,一直住着。我推门进去,宋叔说:“尚泰,你有事找我?”我笑着说:“欸,还真有事找您。”说完,我像往常一样坐在他床上。他笑着问我:“是什么事儿啊?这么神神叨叨的啊!”我说:“我也是受人之托,传个话。”

宋叔用中州韵说道:“受何人之托?传怎样的言语?”我说:“我受我师娘之托,传您和汪老师百年好合的话语。”

宋叔的脸红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怎么这人一遇到恋爱、婚姻的事,不论年轻、年老,都会脸红呢?宋叔可是将近五十的人啦,见过不少世面,竟然也会脸红哩!我不敢笑出来,只在心里乐。

我问:“宋叔,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呀?给我个准信儿!我师娘等着回话哩。”宋叔说:“你小子可别蒙我,拿我开心.”说着,脸上是一片阳光。我明白,宋叔肯定愿意,只是在我这个小伙子面前放不下长辈的架子。我想我得把话说明白了,不然宋叔心里不好决断,就说:“我是奉师娘之命来跟您说的。您不信,就跟我去问我师娘。怎么样?”看来,宋叔要的就是这样的话,一个小光棍儿办这种事,谁能放心呐?果然,宋叔听了我说这句话,马上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就走。

到了师娘家里,师娘请宋叔就座,还要我沏茶奉上。我说:“师娘,宋叔想听听您的意思。我是小光棍儿,宋叔不太放心。”师娘说:“你宋叔不放心,是正常的,换谁都一样。我说老宋啊,你也快老啦,该考虑成个家啦。人家老汪可一直在等你表态啊!”

宋叔一脸的平静,缓缓地说道:“他大姐呀,老汪的意思我早明白着哩。文革的时候,我们被罚天天劳动,她就暗示过我。可我那时候哪儿敢考虑这个事儿啊,要是被布施仁知道了,会说我们尽想着谈情说爱,拒绝改造,抵制文化大革命,那问题就大了。我倒不在乎,反正是老油条了,随便他们怎么摆弄,我就怕连累了老汪。现在形势变了,右派问题解决了,剧团领导对我比较尊重,尤其是尚泰,非常尊重我,时时处处向我请教。说起来是他在管剧务,可实际上我也在管。这让我心里有了好大的安慰。大姐是好人,愿意撮合我跟老汪的婚姻。照道理呢,我应该主动点,可是……怎么说呢?你看她四十一岁,还是那么年轻的样子,嫁给我就亏啦,她应该找更好的人。我现在心里矛盾得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师娘认真听了宋叔的话,也缓缓地说道:“老宋,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觉得自己老了,可人家老汪还显得那么年轻,觉得配不上人家。是吧?老宋啊,你没结过婚,不明白女人的心呐。女人喜欢的是有本事、有上进心的男人,讨厌没本事、没上进心的男人。你当年是剧团的当家小生,是有本事的男人,她当然喜欢了。就是在文化大革命那种环境里,她还是没有嫌弃你,还暗示过你。你没表明态度,是怕惹麻烦,也对她没什么好处。她说她那会儿心里明白,知道你在为她着想,所以一直没找别人。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你当了二十多年右派,现在改革开放了,你没有消极下去,还在努力工作,说明你是个有上进心的人。这也是老汪告诉我的。老宋,我作为大姐可要提醒你啊哦,人家老汪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人儿啊!她也算中年人啦,这么表明态度,你可得知足啊!别错过这么好的一桩婚姻呐!哦,还要告诉你啊,老汪的这个心思,知道的可不止我一个呀,剧团里还有人知道哩,大家都看好你们的事儿哩。你要错过了,人家会笑话你的,骂你有眼无珠。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怎么做人呐?”

宋叔站起来,对我师娘一再地点头哈腰,说:“大姐呀,我哪是瞧不上人家呀,我是心里总有点那么自卑啊!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哪敢矫情呐!这样吧,我跟老汪的事儿就请大姐一手操办。你怎么安排,我怎么行事。”说完,双手抱拳连连摆动。

师娘笑了,说:“老宋,我跟老汪说的时候,她也是拜托我啦。我当月老,再当主婚。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干吗不干呐!”师娘又对我说道:“尚泰,你宋叔的婚礼要用的喜糖、瓜子、花生、茶叶,就由你操办了。”我双手抱拳,说:“得令!带马!师娘,我现在就去准备。”师娘说:“唉,唉,别急着走哇。记住了,你马上把你宋叔和汪老师结婚的事说出去,让剧团的人都知道啊!把喜庆的气氛先造起来!”

等我把东西都买回来的时候,剧团里好多人正在议论着哩,那场面热闹得很。老演员们特别高兴,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老宋总算熬出头啦”,有人说“当家小生配当家花旦这可是戏班的老传统啊”,有人说“多亏了粉碎四人帮啊,老宋才有今天呐”,有人说……我听到这些话,心里那个感动啊,不是语言能够表达清楚的。

他们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去买喜糖、瓜子去了,又说:“举行婚礼那天,各位老前辈一定去喝喝茶、嗑嗑瓜子啊!今天这就算邀请啦!”有人说:“当然得去凑个热闹,沾点喜气呀!”有人说得更好玩:“他要是不请我去,我就敲他的脑袋!这可是剧团的一大喜事啊,能不请我去吗?”有人说:“看你说的!人家老宋是这种人吗?他还怕你不肯去哩!”我说:“您说得对!我宋叔就怕大家不肯赏光哩!”大家伙在哄笑中散去。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宋叔和汪老师举行婚礼的那天。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小昆、小魁、云飞、志高也起了个大早。他们是应我之约起早的。师娘要我早点去布置一下场地。场地就是台上,参加婚礼的人可以坐在台下池子里。师娘还郑重地叮嘱我:虽说是举行婚礼三天无大小,但这次不同一般,是你们的长辈结婚,宋叔、汪老师都年过四十,是老师的身份,你们是学员,就算是演员也太年轻。那两位面皮薄,你们别太过份了。我当然听师娘的话喽,还跟小昆他们也说了。他们保证一定注意,一定不让两位老师难堪。

我带他们到台上,拉过几张桌子,把一块幕布铺在上面,然后把几张椅子摆好。我到剧团食堂的厨房去,请大师傅多烧点水,婚礼时好泡茶。师傅们都说“行啊,你放心吧。今儿老宋结婚,我们也跟着高兴,不会误事儿的!”听了这些话,我心里暖暖的,觉得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我跟小昆他们说:“糖我买了不少,可会来多少人,我没数,估计不会少。所以这个糖不能随便分。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来一个,先发两颗糖,半个小时后再发两颗。茶就没法儿每个人都送,只能是上台的人喝。要是有人带茶杯来了,我们帮他们泡。小魁,今天是你师父结婚,你呢得多忙点,发糖递水够你跑的。我有个想法,等证婚人念完批准结婚的批文以后,你是不是得上前去喊一声师父师娘啊?”小昆他们说,那当然得喊呐,儿子不见爹妈怎么成呢?小魁,你说是不是啊?小魁说:“这个礼数我不懂,只听师兄安排。”我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啦!”志高说:“尚泰,你没结过婚,懂的还不少哇!”小昆他们都起哄道:“他是老油条啦,当然知道啦!”我一听,急了,赶忙说:“欸,欸,都是我师娘指点的啊,我哪儿知道这么多啊?”小魁说:“哎,师兄,你也老大不小的啦,毛三十儿了吧,该找老婆了。你这个师兄不结婚,我们做师弟的怎么先结啊?”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

从九点多钟起,剧团的人陆续到来,也就半个钟头,台下池子里坐了好多人了,连票友协会的人也来了十好几个,还带来一张大红纸写的贺电。

姚剑勋也来了。是我根据师娘的委托请他当证婚人的。师娘嘱咐我多说几句好话。我是这样说的:“姚书记啊,宋老师结婚,特地要我请您证婚,说这是他最大的荣幸。我的想法也是,您是剧团大当家的,您只当普通的参与者不庄重,应该当证婚人,这样呢,这个婚礼才有足够的份量。您说呢?”

姚剑勋听我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堆起来了,估计他觉得挺有面子的。他坐在台上当中椅子上,唆着水果糖,喝着龙井茶,笑嘻嘻地看着所有人。

师娘笑容满面地来了。她昨天特意去单位请半天假,说了宋叔的经历。她单

位的领导都同情宋叔,为宋叔的经历感叹不已,所以没有不支持的。

十点半钟,师娘走到大边台口,响亮地喊了一声:“现在,婚礼开始!请新郎新娘!”这时,乐队按照京剧里面举行婚礼的锣鼓点子演奏起来。宋叔和汪老师出来了。

他们刚一露面,台底下就响起热烈的掌声。宋叔笑容满面,汪老师面红如丹,左手挽着宋叔的右臂。他们走到舞台正当中,站定。师娘大声说:“今天是老宋和老汪大喜的日子,也是我们剧团大喜的日子,我们再一次表示热烈的祝贺!”台下又响起热烈的掌声。师娘说:“他们从认识到结婚,经过了二十多年,不容易呀!想想当年,老宋多困难呐,他终于熬过来了。老汪也一样,在老宋那么困难的时候,也不嫌弃老宋,一直在等着,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有点像老戏里面的情节。我想起来就感动得不得了哇。”说到这儿,师娘抹起眼泪来了。没想到,她这儿一抹,汪老师也跟着抹起眼泪来了。我哪儿见过这个场面,只觉得在这个场合不该抹眼泪,应该是笑哇,可我毫无办法。

姚剑勋站起来说:“凤妮儿大姐,您是主婚人,怎么抹起眼泪来了?今天是老宋老汪大喜的日子 ,我们应该笑哇!大家说是不是啊?”本来,演员学员们看见师娘和汪老师在抹眼泪,都沉默不语,现在姚书记这么一说,大家猛醒过来,就鼓掌笑起来了。师娘也笑,说:“我这个人呐,一辈子就这点出息,一激动一感动就只知道抹眼泪。是不该哭,该笑!现在,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哭什么呢?老汪,你应该笑哇,我们都应该笑哇!”她话音刚落,台上台下又都笑起来了。整个场面热气腾腾的。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激动万分呐!

师娘说:“现在,请证婚人姚书记讲话!”姚剑勋站起来,走到小边台口,念完结婚证书上的文字,说道:“今天的确是剧团也是老宋老汪两位同志大喜的日子,百年好合嘛!我祝愿他们二位今后相敬如宾,携手共进,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快步前进,给剧团给观众拿出几个优秀的剧目来,要是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小演员来,那就更好了!”话音刚落,台下台上笑翻了天。宋叔满脸通红,说:“老都老了,哪会有什么小演员呕!”姚剑勋说:“老宋,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你没听说吗?八十岁还结瓜哩!”这话一出口,台上台下又是一阵大笑。,好多人笑得脸上红红的。那场面更热闹了。

师娘说:“现在,送新郎新娘入洞房!”小魁赶紧跑到宋叔和汪老师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高声喊道:“师父师娘请!”说完,走过去扶住宋叔,我师娘走过去扶住汪老师,一些演员学员都围过来簇拥着他们二位进了新房。

新房就是宋叔住的房子。我找了一些人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大门上、立柜镜子上贴了大红纸剪的大型双喜字,窗户上贴了小型红双喜字。

不少演员学员来到宋叔房门口看热闹。师娘对姚剑勋说:“姚书记啊,你看到了,老宋这房间是不是太小了一点啊?将来有了小演员,怎么住啊?”姚剑勋说:“大姐,你也看到了,剧团就这么几间房子,根本不够分配,等房子的人还不少哩。我们已经开过会了,还打了报告,准备利用剧团里现有的空地盖栋宿舍,有四层楼,一层八间,每间三十五个平方,这四八三十二间,可以解决好多人的问题哩。将来呢,再到外面找空地盖楼房,估计到那时候哇演员学员都能有房子住了。”

演员学员们听见姚剑勋这番话,可高兴了,都拍手叫好,夸姚书记想得周到长远。姚剑勋说:“共产党闹革命,就是要解决老百姓的生活问题,让老百姓过得舒舒服服的。不然,搞什么革命呢?不能尽折腾、不解决民生呐!

我听他这么说话,好奇怪呀,他完全变啦!原来那种动不动就革命、动不动就理论的形象一点也没有了。啊,人强不如势强,再厉害的人也得跟着天下大势走哇!

甄小姐,国家的情况是越来越好啦,剧团的情况也相当不错。我问宋叔,现在可以上《闹天宫》了吧?宋叔说,当然可以上了,时间定在国庆节前后;不过,眼下得把角色安排到人,一个个落实,再走台,响排,彩排,最后公演。我当然听从宋叔的,就开了剧团全体大会。在会上,我说准备上《闹天宫》了,请大家做好准备。然后,我宣布了各个角色的名单:我去孙悟空,宋叔去托塔李天王,赵老师去巨灵神,小昆去哪咤,云飞去二郎神,邓老师去太上老君,小魁去罗猴,朱珊玉和几个女学员去仙女,并请汪老师辅导那几个扮演仙女的学员,其他,如众小猴、天兵天将、六丁六甲、土地神、风婆雨神都安排了人。这个安排,事先跟宋叔商量过,他没意见,只是要求必须排练过关,免得台上出错,把戏搞砸了。我把宋叔的意见以我的口气提出来,要求演员学员们平时努力排练,不厌其烦,力争做到最好。演员学员们都表示,一定排练过关,演好剧目。

我的排练是在宋叔的监督下进行的。他很严格,比我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往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唱腔,都要求极严。这搞得我很累。他说:“你现在管剧务,算个小领导了,你要是演出质量不咋地,别人就有理由偷懒,是吧?你是余盛昆的得意门生,观众对你期望值很高,他们都看过你师父的戏,你要是演不过你师父,人家就把你看扁了,你就没威信了,剧团想树你这块牌子就树不起来。一个剧团没有经得起观众翘大拇指的角儿,剧团就不受观众待见,你说,这让剧团怎么混下去啊!尚泰,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啊!你得顾全这个剧团、顾全剧团里这几十口子人呐!

听了宋叔这番话,我还真是大彻大悟了。原以为,演出《闹天宫》是了却我一桩心事,是对师父一个交代,也是我平生一个愿望,现在经宋叔点明,我才知道,这演《闹天宫》可不是一般的演出,关系到我个人以后的前途,关系到剧团以后的发展!看来,我真得万分注意这一点,必须把戏演好,称得起“余盛昆的徒弟”这个名分。

 

二十四

 

经过紧张的排练,宋叔认为,《闹天宫》可以上演了。我自然是兴奋异常。我和宋叔商量以后,又跟李团长、姚剑勋商量,决定在一九七九年春节上演。

甄小姐,当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了,中国大陆上上下下都在批判文化大革命,都在议论改革开放。我们选在七九年春节上演《闹天宫》也有向党中央献礼的意思。

《闹天宫》是一出武戏,看点就在武打上。武打功夫不行,就不能演这出戏,不然的话,勉强演出,蒙边远地区农村的人还行,蒙城里人可不行,蒙戏曲文化发达的大中城市的人是万万不行的。那是找死。宋叔跟我非常认真地谈过这个问题。他提出,最好先跟学员们讲讲京剧武打的一些常识,做个动员,让学员们充分认识练好武功、唱好武戏的一些知识,这样组织他们会顺利多了。

我十分赞同他的意见,只是让谁讲呢?宋叔提醒我:“你那位记者叔叔肯定会讲。”我想正是,焦叔对戏剧界的知识是非常丰富的,请他讲准没错。

我回家把我和宋叔商量的事跟爸爸说了。爸爸把手一拍,说:“是的,当然得找他啦。就我对你焦叔的了解,他一定不会推辞的,估计还会很高兴的。”听了爸爸的话,我特有信心,急忙去找焦叔商议。果然,不出爸爸所料,焦叔满口应承,甚至准备马上就到剧团来讲。我跟焦叔确定了日子,就在两天后的下午三点钟在剧场讲。

那天,在下午两点半钟左右,演员、学员们都已经陆续到来,坐在台下池子里。焦叔按约定上午十一点多钟就到了,跟我聊了好一会儿,吃了中饭,在我床上睡了中觉,两点半钟起床,洗了个脸,就跟我到了后台。我把一张桌子放在舞台正中间儿,又拿了把椅子放在桌子旁边,请焦叔就座。

时间到了,我跟演员、学员们说:“今天,请来跟大家讲武戏发展史的先生姓焦,焦赞的焦。他的大名是幕天。他仰慕盖叫天,就取了这么个名字。”这时,台下有一点骚动。我看见有的人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焦叔。我接着说:“他是平水日报的编辑,负责文化、教育方面的。他是我爸爸多年的老朋友,是我的长辈,也是我的老师,我在京剧方面一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向焦叔请教,每次都得到了一些新知识,弄明白了我的问题。因此,我非常信服我焦叔。待一会儿,大家听我焦叔讲解以后一定会有收获的。现在,我们热烈欢迎焦慕天先生给我们讲解有关京剧武生行当方面的知识。”

演员们学员们都笑着鼓掌。

焦叔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开始讲了:“在中国传统戏曲的宝库中,武戏,一直都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在唐朝宋朝的时候,戏剧里面就有了杂技表演。到了元朝,出现了杂剧,就开始有了《三英战吕布》这样的武戏了。”

台下有不少人特别是老演员都“哦”了一声。有人说:“哦,在元朝就有武戏啦!”

焦叔笑着说:“是啊,武戏的历史可悠久啦!那时候,就有了翻跟头、舞刀棍的武戏演员。到了明朝,杂剧的武戏已经有了明显的提高。徽班的武戏,逐渐产生了长靠武生、武二花、刀马旦、武旦等这些新的行当,创造了一些‘靠功’、‘把子功’等等新的表演技巧。清朝乾隆年间,四大徽班迸京,其中就有一个以演出武戏著称的和春班。四大徽班进京,产生了大量的京剧武戏。京剧武戏,直接脱胎于徽剧武戏。经过几代艺人的艺术实践与创新,积累了大量长靠、短打和猴戏剧目,也出现了一大批技艺高超的优秀京剧武戏表演艺术家。像北派的杨月楼、杨小楼、李万春、高盛麟、李少春、厉慧良,还有南派的盖叫天、小王桂卿,还有演猴戏的大行家郭玉崑、贺玉钦,他们都是中国京剧武生的卓越代表,都是大师级人物。”

焦叔还讲了武生行里一些细小的行当。我看到老演员们听得特别专注,边听边点头。

焦叔讲了两三个钟头才结束。他站起来给大家鞠躬。台下的人也都站起来热烈鼓掌。

我非常兴奋,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大声说:“我们都是吃戏剧饭的,特别是自小在戏班里长大的人完全是戏剧饭喂大的。我们的父辈、祖辈靠唱戏活命,他们的那些玩意儿都是从京剧老前辈那儿继承过来的,没有祖师爷、没有京剧老前辈赏饭,我们就没法生活。外行不理解我们的祖师爷、不理解我们的老前辈,我们不计较;可是,我们这些人必须感恩我们的祖师爷、感恩我们的老前辈。文革的时候,一些老前辈被欺负得够戗,有的老前辈还被整死了。这是四人帮和他们一伙人欠下的血债。现在,好了,四人帮被粉碎了,我们唱戏的翻身了。党中央为传统戏大开绿灯,我们演了一两年的传统戏,心里特别舒坦。我们只有演好更多的戏,才对得起党和人民。”

剧团领导决定今年春节期间演出《闹天宫》,这是一个份量很重的任务。我们剧团不像武汉京剧团各类行当的演员都很齐备,所以一直没有上《闹天宫》。不过,经过我们大家的努力,还有老演员的辅导,我们演员队伍的质量大有提高,该有的角色都具备了,所以可以上《闹天宫》了。今天这个会就是战前动员会,希望大家都发挥自己最大的能力,把这出戏演好,赢个新年开门红。”

甄小姐,虽说我为上演《闹天宫》积极做了各种准备,走台、响排、甚至彩排,焦急地盼望正式演出的那一天,可是人就这么怪,真的要正式演出了,我却紧张得要命。其实,文革前,我就搞过《闹天宫》的彩排,也正式演出过,戏的路子是很熟的。可那时候我还是学员呐,观众对我的期望值不高,我演出中出点什么毛病,他们是不会计较的。可是,这次演出就不同啦,观众们都知道我是谁的徒弟,还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剧团的当家文武老生,挂头牌的,因此对我的要求自然就高多了,指望我能够超越师父,这么一来,我就不能出一点纰漏,也就是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也不能平庸,最现实也是最具体的指标就是掌声要多,要热烈,超过师父。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发怵。我能保证自己拿出浑身解数演好这场戏,可我保证不了观众会热烈鼓掌。这些观众,好多是当年看过我师父演出的,其中还有看过武汉京剧团郭玉昆、贺玉钦演出的,他们会自觉不自觉地用这三位老前辈来跟我比较,这样看待我的演出,我对付得了吗?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忐忑不安,有时候竟然产生放弃这场演出的念头。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宋叔。宋叔绷着脸说:“你要真打退堂鼓了,我就看扁你了。剧团的人也会瞧不起你。你师父当年多厉害呀,除了演现代戏怵过,演传统戏可是从来没有怵过的。演现代戏,他不知道怎么表现工农兵的形象,也不知道怎么表演才能让领导满意,所以有点怵;可他演传统戏,心里有数,所以从来不怵。你文革前就演过传统戏,文革后又演了传统戏,算不上老戏骨,也是有不少舞台经验了。你师父对你抱着那么大的期望,你师娘、你父母也抱着很大的期望,你要是因为胆小把戏演砸了,你说你对得起谁?我的看法是,你一定得演好,也一定能演好,演员们都会配合你。现在你要是临场怯战,演出没达到你师父的水平,你以后怎么面对你师娘你父母还有我?你现在不要想着失败,要想着成功。我当年第一次正式演出《白门楼》,急得手心冰凉,背上尽是冷汗,说话还有些抖。那时候还是在民国,老戏班还讲旧规矩,我师父看见我那副德性,没怎么说话,过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说瞧你那点出息!那一嘴巴子打得我疼啊,可是我没哭,只是咬了咬牙,说师父您放心吧,我不是孬种。师父赌气地说,到台上去充好汉吧。现在,我借用我师父的话,到台上去当好汉吧。

听了宋叔的话,我觉得应该对得起师父、对得起父母、对得起演员们、对得起观众,别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这么一想啊,我浑身轻松了,心也不乱跳了,脑子里一门心思想着把戏演好。

那天,爸爸姆妈师娘都到后台来了,看我扮戏,看我穿戏装,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紧张的表情,只有爸爸说了一句:“只当是炸碉堡,不要有私心杂念,只想着把碉堡炸掉。”我说:“爸爸,您就擎好吧!”爸爸微笑着点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开锣时间到了,只听得打鼓佬一声响亮的鼓点,接着响起紧锣密鼓。《闹天宫》的第一折“花果山”开始了。我看着众小猴上了场,就站在二道幕的侧幕后,看着他们在台上摸打滚爬渲染着热闹气氛,随着一阵急急风的锣鼓点子,我扶着两面彩旗上场,到了舞台正中,彩旗分开,我亮相。这个亮相有讲究,眼睛要不停地眨巴,脸嘴的肌肉要不停地抽动,头也要适度地摆动,表现出猴子特有的神态。这是孙悟空第一次亮相,非常重要。以往,郭玉昆、贺玉钦和师父这一表演会赢得观众的掌声。我当然也希望啊。还好,谢天谢地,如愿以偿,观众给了我热烈的掌声。我的信心更足了,下面要进行的表演更来劲了。你问有哪些表演?有几种,第一是翎子功,就是掏翎子。有单手掏,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掏住盔头右边的翎子,掏住后手腕转一百八十度,停在脑袋右上方;有双手掏,伸出两只手掏住盔头两边的翎子,双手腕转一百八十度,手停留在脑袋两边前上方。第二是唱功,就是一段昆曲,开头一句是“前呼后拥威风浩”,要求演员嗓子要好,要声音响亮,韵味十足。有的武生因为嗓子不怎么样,难当大任,只能一辈子当二路。像北京的京剧演员李少春,武功好,嗓子也棒,就能演《野猪林》。武汉京剧团的高盛麟也是的。在唱昆曲时,演员还要不断地舞动水袖,甩出去,收回来,姿势要好看,这里又有个水袖功。演员穿的是厚底儿,比穿平底鞋表演难度有点大,更要求演员有扎实的功底。不然的话,演员表演时可能发生崴脚的问题。真要出现这种问题,演员的脚崴坏了,以后怎么上台呢?所以,我练功的时候非常注意练靴子功,要练到靴子底就像长在自个儿脚上一样。武汉京剧团名角陈鹤峰表演“跑城”那一段,最后跑圆场,跑得飞快,说快如风也不过分。这时候,靴子不能有一点点松动,演员的靴子功不能有一点点差劲,不然是演不出应有的效果来的,勉强去演,还会出事故。

是啊,当一个角儿很不容易,需要练熟练精不少功夫。你掌握的功夫越多,你能演的戏就越多,你的成绩就越大。好比说,你没有靠功,就只能演短打武生,像《挑滑车》里高宠这一类角色就演不成。当然,能演短打武生也不容易,武松、余千这类角色也不是容易演好的。但是,如果还有长靠武生的功底岂不是更好?所以,演员要想成角儿,就得坚持长时间练功,一辈子练功,直到练不动了才算结束。

演好这一折,还要要求演员动作干净利落,表现出孙悟空的神武洒脱的特点。

后面一折是孙悟空在蟠桃园里见众仙女,没有什么戏,相当于是过场戏,就不说了吧。再下一折是孙悟空大闹瑶池,有一点要说,就是喝酒。老一辈演孙悟空喝酒直吐舌头,直眨眼睛,表明是酒很辣,表现了人物顽皮的个性和得意的心态,效果很好。不过,我觉得这段表演不合理。你想啊,王母娘娘请各路大神到瑶池饮宴不会让他们喝味道辣的酒啊,应该喝的是香甜可口的酒,根据这个想法,我改了一点,就是喝完酒脸上露出舒服满意的表情。这是我对《闹天宫》唯一改动的地方,得到了宋叔的支持。后来知道,平水市戏迷协会的长辈和平辈也认可了我的表演。

后面在兜率宫偷吃金丹的一折,我完全按照前辈的程式进行的。

最重要的是孙悟空大战众神将一折。孙悟空要跟不同的对手打斗,对象不同,打法也不一样。演员的本事也就显现出来了。

这场开打,首先是孙悟空对青龙、白虎。这是两个厉害的角色,因此开打要热闹些。第二是孙悟空对两个女兵——红鸾、月孛。孙悟空对她们就客气了,学女人走路,意思是“你们是女的,我不忍心打”。孙悟空学女人走路,一来增加了剧情诙谐的一面,二来表现了孙悟空仁慈的一面,使人物性格丰富。在武打中,孙悟空以拨划为主,没有用棍兜头打击。第三是计都。孙悟空兜起他的白胡须,又摇手,表示认为他老了,不想跟他打,希望他走开。这同样表现了人物仁慈的一面。可是,计都以双刀自傲,非打不可。孙悟空烦了,打了几下,下手比打红鸾月孛时重一点,迫使计都败走。第四是罗猴。孙悟空用手在罗猴和自己脸面一划,表示我们长得一样,何必打呢?但罗猴自诩武艺高强,不肯罢休,二人就对打起来。罗猴又是趴虎,又是屁股座子,表示不是孙悟空的对手,下场,表示败了。第五是巨灵神。孙悟空拍拍他的肚子,意思是你这么肥胖,怎么跟我战斗。巨灵神抡起大锤表示不服,孙悟空才跟他打,孙悟空假装不敌,巨灵神用绳子捆他,孙悟空用绳子另一头捆住巨灵神的脚,巨灵神刚要起身走动,却被孙悟空拎起绳子而摔倒。巨灵神不敌,想跑,被孙悟空追着打屁股。这几个打,都不激烈,因为对手都不行,饰演孙悟空的演员没有没必要显示武功,舞台上洋溢着轻松、诙谐的气氛。第六是哪吒上场。孙悟空学幼儿哭叫,意思是告诉哪吒你还是孩子,不要参战。哪吒耍枪又舞动乾坤圈,表示自己武艺高强。孙悟空与哪吒打斗起来。这是两强对阵,打斗自然激烈,演员们用把子功和棍术,又用掷乾坤圈来表示,同时造出紧张的气氛。舞台上,孙悟空接过乾坤圈舞动来表示哪吒无计可施,下场。下面,众天兵齐上,四面围攻,双方打斗激烈,饰演孙悟空的演员得显一显本事,例如在棍上耍动刀把,刀飞快转动,再轻松地把刀传递给天兵。众天兵奈何不了孙悟空,下场表示失败。接着二郎神出场,更是两强相斗,打斗更激烈。二郎神下场,然后众小猴和众天兵加错出场,翻各种跟头,表示双方混战的火爆场面。孙悟空出场又跟众天兵打斗,接着众天将出场,孙悟空略施小计让罗猴做了替身,众天将下场表示失败。众小猴上,围着孙悟空欢呼,一个小猴高举写有“齐天大圣”字样的长条形旗帜,表示胜利。戏到此结束。

我最希望出现的场面出现了。观众都站起来热烈鼓掌。我按照规矩出来谢幕。凌峰带了一批朋友来看戏,这时候在台下高声呼喊:“小余盛昆!小余盛昆!”这一喊不要紧,引得别人也喊起来了。我激动得快要哭了。当小余盛昆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啊,现在这么多人喊,说明我的愿望实现啦!一个京剧演员能配得上一位名角老前辈的大名,在戏剧界是了不得的荣誉啊!当年,有一位叫杨慧侬的演员,因为技艺高超,深受观众欢迎,便把一位老前辈杨月楼的名字,加上“小”字,作为自己的艺名,叫“小杨月楼”。这个艺名被行内和观众认可,叫响多年。这位演员早已去世,可是他这个艺名一直在京剧界流转。这可是天大的荣誉啊!我成了小余盛昆,既是我个人的荣誉,也是对师父的纪念。

甄小姐,你说这是有人在捧我。的确如此。你说,哪个角儿不是观众捧出来的啊?梨园行有句行话,叫作“人靠人捧,也靠戏捧。其实,反过来说也对:人靠戏捧,也靠人捧。角儿都是观众捧出来的啊!你有本事,观众捧你,你就成角儿啦!”

在后台,我坐在化妆台前面,对着镜子,耳边依然响着那热烈的掌声。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蓦的,我发现镜子里出现了师父的那张慈祥的脸,对着我笑,对我点头。我兴奋地说:“师父,我成功啦!”师父嘴唇直动,似乎在说:“好小子,祝贺你!”我抓住镜子两边,头顶着镜子,说:“谢谢您啦!”

有人推我,说道:“演出成功了,怎么还哭上啦?”我哭着说:“我看见师父了,他祝贺我。”那人叹了口气:“唉,要是你师父还在,一定开心死了!”我这才发现那个人是姆妈。我把头靠在姆妈身上,姆妈用左手拍着我的左肩膀,一再说着宽慰我的话。

凤儿跑来了,拉起我的左膀,喊道:“师兄,你演得真好!我一直在拍巴掌。嘻嘻嘻!”我问她“师娘呢”,她说:“我妈看戏的时候挺严肃的,一声不响。在你谢幕的时候说,‘唉,要是你爸还在那该多好哇!’边说边哭。我劝了半天她才止住。我要她到后台来,她说算了,免得见了尚泰又想哭。我听着,眼睛也酸酸的,只感叹爸爸没有活到现在。唉!”说着,她眼圈红红的。

爸爸走了过来,说:“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十年文革,死了废了多少精英呐!真是作孽啊!你师父、你宋叔真是倒了血霉啊!没招谁,没惹谁,天上就降下横祸,白白受气,白白遭罪!”我说:“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老百姓可以安身过日子啦!”爸爸两手紧紧攥在一起,说:“那倒是的!”

这时,旁边有人说:“幸亏粉碎了四人帮,又拨乱反正,以后在舞台上认真唱戏,舞台下挺胸做人。”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宋叔。我笑着说:“宋叔,您刚才说的,可是竺春花鼓吹的呀!”宋叔也笑着说:“那又如何?竺春花不是也平反了吗?连邢月红也参加革命队伍了,我还顾虑什么呢?”

我、爸爸、宋叔、凤儿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天,我天天处于兴奋状态,心也大了,想上《十八罗汉斗悟空》,把我好不容易练成的宝剑入鞘本事露一露。宋叔极力支持。在剧团老一辈演员辅导下,我和众位师兄弟把戏排出来了,并且在五一节那天正式公演,效果非常好,观众给了好多掌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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